若是刘枫在此,定要大吃一惊,他脑海中幻想过千百次的杀父仇人,宿命死敌,那位雄霸九州、富有四海的狄酋至尊,非但不是个粗鄙无文、可憎可怖的莽张飞,恰恰相反,竟是个儒雅斯文、风流倜傥的美周郎。
他没有鞑靼人常见的红黑脸膛,没有如剑似戟的针髯虎须,也没有膀大腰圆的粗壮体魄,除了眼窝较深,眉骨略显突出之外,甚至看不出他是个鞑靼人。
这番调笑,在丽人心中却掀起了一丝波澜:此刻夫妻独处,他不依祖制叫我可贺敦,却按汉礼称呼我梓童,传闻陛下年轻时曾游历中原多年,醉心中原文化,看来果真如此,我勤攻汉学真是学对了。啊!难道就是因此……陛下才选了我么?
她心中激荡,面上不动声色,微笑望着镜中人道:“陛下尚汉学,尊孔孟,征辟了那许多鸿学大儒入朝为官,若是让他们瞧见了,少不得唠叨……”她忽然换了老气横秋的口吻,摇头晃脑道:“陛下明鉴,察丝娜不识大体,矫揉媚上,毋有国母之仪,难当皇后之尊……嘻嘻”。
海天朗然而笑,说道:“凡事自当取其精神,去其表陋,这些话儿理他作甚?再说了,深闺密室,他们又怎能瞧见了?谁敢多嘴,朕先剜了他眼珠子!”
夫妻俩虽是帝后之尊,骨子里却犹是草原儿女的性情,平日起居多为自理,此刻屋中确实再无第三个人。
海天说完,望见她掩口轻笑,月眉弯弯,星眸闪亮,腮边儿两枚小小的酒窝,直似传说中蕴藏智慧的灵穴,这股子狡黠机灵的神情气质,是那样的迷人,又是那样的熟悉。这莫名的念触像利剑般劈开尘封已久的回忆,仿佛埋藏记忆最深处的某人又复活了,直看得他心神震荡,不知身在何时何处。
神思恍惚之间,他鬼使神差地问道:“梓童,朝中多有臣属连番上奏,反对朕胡汉一体的国策,你怎么看?”
察丝娜露出调皮的神情,双目望天,似唱似说地道:“后宫不得干政……”
“说得好!”海天大声称赞,忽又伏低了身子,笑望镜中的小娇妻,悄声道:“那咱悄悄地说。”
察丝娜格格娇笑,说道:“陛下莫怪,那臣妾可就说啦!”她轻咳一声,收起笑容,正色道:“汉十倍于我,胡汉一体,似融实吞,乃是鸠占鹊巢,钝刀割肉的绝妙好计!”声音清朗,不媚不妖,海天听得呆了。
这番话若是文臣谋士之言,尚属正常,可从眼前小自己三十岁的新皇后嘴里说出,实有另一番滋味在心头。身为帝王,他早听惯了歌功颂德,阿谀奉承,可没有一句及得上这句来得舒心畅怀,只觉生平知己便是此女。
海天纵声长笑,傲然道:“有你一言,纵是千难万阻,朕也不改此志!”忽又轻蔑笑道:“可笑族中宿老勋贵,满朝文臣武将,皆是尸位素餐之辈,竟不及你小小女子来得有见识!”
察丝娜一语中的,芳心暗喜,笑道:“陛下苦心,来日自会史书永载,天下皆知,只是此举触了某些人的利,少不得惹人非议罢了。”
海天苦笑道:“岂止是非议?你也不必客气,他们在背地里骂朕,说朕妄改祖制,数典忘宗,这些朕都知道,只是懒得和他们计较”。
察丝娜拿起一张朱红的唇纸,揉开两片鲜嫩欲滴的绛唇,抿了抿,随口笑问:“陛下好悠闲,今日不上朝么?”
她入宫不久,虽然精通汉学,人又冰雪聪明,琴棋书画,诗词歌舞,无所不精,可性子却颇为顽皮不羁,对宫中的繁文缛节不屑一顾,朝廷的规矩也是听过就忘,并不十分关心,惹得朝中老臣颇有微辞,所幸皇帝倒似喜欢她这个样子,因此她也有恃无恐,乐得轻松自在。
海天顺口嗯了一声,顾左右而言他,若有所思地说道:“其实,朕有此心已非一日,初入关时,各族齐心,志在封疆裂土,朕若不准,势必惹出滔天大祸。加之汉华亡国不久,人心思旧,不得不行非常之举,以定社稷。”
察丝娜转过头,见他眉头蹙紧,渐露神往之色,不敢出言打断,也就不再追问上朝之事,只听他继续说道:“孰料我鞑靼打仗固然天下无敌,奈何久居草原,根本不通治国之道,各族督帅竟将草原上那一套照搬了来,所辖封地荼毒之甚,真叫惨不堪言。”
察丝娜出身娄罗大族,原本见识广博,海天所言之事,她也是知之甚详。虽然年幼,当年境况未曾亲历,可光是所读史料邸报上的文字也已触目惊心,每每思之,无不惊骇莫名。
海天叹息说道:“朕察觉之时,已然不及阻止,却也无力阻止,只得以‘役汉耕粮,我享其成,允其自治,视同牛羊’为由,保全了最南方的部分地域。如今想来,幸好如此,否则前几年北方大荒,若无南方存粮补足,天下非大乱不可!可即便如此,却也生生饿死了十多万人呐,作孽啊!”
说到这里,海天面露余悸之色,察丝娜轻轻握住他手,两人对视苦笑。察丝娜心想:陛下竟对我倾诉国事,这可是先皇后都不曾有的殊遇,定是我方才所言甚合其意。
海天说道:“可经此一事,南粮北调的弊端暴露无遗,一路北来,关山险阻,人吃马嚼,所运之粮十不存一,相国黎昕照谏言开凿运河,这固然是好事,可朕深知,如今时机未至,奈何各族被饥荒吓怕了,竟是众口一词,朕迫于无奈,也只得允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