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是如此,缪宣也越发地佩服这个对手,卫景桓掌握着这个世界数一数二的力量,但却并没有因此而为自己获得什么利益,恰恰相反,他倒是反了过来,为了信念而踏上了一条注定的末路,最终彻底奉献出自己的性命。
两人的缠斗越来越危险,厮杀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终局就在眼前,偏偏就在此时,城楼之下,遥遥地响起了战鼓轰鸣
靼人要攻城了!
卫景桓心神剧震,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,没有【皇天】驻守的城墙是顶不住强敌进攻的,假如他不能在靼人的先锋抵达前结束这场势均力敌的厮杀、再迅速投入城防之中,这一次的杭京一定守不住。
城墙之下是两军列阵,城墙之上是巅峰厮杀,而一旦心有顾忌,卫景桓的进攻顿时就束手束脚了起来。
而与此相对的,缪宣知道卫景桓应当无法再驾驭天恩浮空,便也完全放弃了遁入阴影暗杀,他心无旁骛地正面进攻,越打越顺,自进入这个世界后,少有地体验到了棋逢对手的畅快,甚至有了些许酣畅淋漓的感受。
高手过招,一点失误也差不得了,卫景桓本以为自己会因为这一点差池而被捉住破绽,却不想他的对手并没有再遁入阴影中,他们之间的厮杀似乎也不如一开始那般狠戾,反而要多了那么些点到为止的意味……
为什么?难道是因为霍埃兰勒笃定了这一局的胜负,所以手下留情起来?还是说因为靼人的援军近在咫尺,所以从暗杀转为拖缠?或者这位靼人大祭司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,再也无法遁入阴影?
“咚!咚!咚!……”
卫景桓正心绪纷乱,突然就听到了城墙之上的战鼓隆隆,顿时心神一定,杂念也扫荡一空!
霍埃兰勒是重伤难愈也好,手下留情也罢,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,他只需要投入这一场战斗,尽快击杀势均力敌的强敌。
无形的利刃再次被催动,几乎是奇迹一般的,卫景桓的手中稳稳地握住了皇天的权柄,他的面容也因为痛苦而有一瞬间的扭曲,无数看不见的百丈锋刃从天而降,笼罩在天地之间,让飞雪再次凝固!
这天罚一般出乎意料的杀招,直奔着缪宣而去,缪宣在短暂的震惊后也不闪不避,只时随着向前的突进,有浓稠厚重的影河从雪地下流淌而出,裹挟在他的身上——
已经到了拼死一搏的时候,不论是剧痛缠身的卫景桓,还是沉疴难愈的缪宣,都彻底放弃了防御,完完全全地释放出了全然的力量,白山与黑龙又一次在杭京的天空中重现了,但这一回的规模竟比最开始时更加惊人!
先是一声春雷般的炸响,紧接着,漫天的冰雪山峦一同崩溃,无形的风压以杭京的城楼为中心,把风雪一起糅杂又抛散,天穹上的云层都因此而受到了挤压,轰然散开,乍现出一轮堂煌的烈日!
曜日光辉下,浇筑了冰水的城楼显得越发晶莹剔透,好似笼罩着一层光晕,在无边无际的暴雪阴风中是如此璀璨而耀眼,以至于迫在眉睫的攻城战都为止暂停。
城楼之上,冰雪折射着无穷的光晕,让这块小小的平台上再无阴影,缪宣落地后只能踩在足有小腿厚的雪地中,他猛地后退数步,扶着身边冰冷的城墙才勉强站定。
影枪已经彻底消散了,他的蓝条也见了底,只剩下最后一抹血槽……宣告了他在决战中取得的胜利。
城楼之上的不远处,卫景桓狼狈地躺倒在雪地中,银色的铠甲多处脱裂,鲜红的血液不住涌出,热气呵化了积雪,血水交融,汩汩淌在素白的地面上。
最后一击到底是缪宣胜了,所以他还能站住,而卫景桓却彻底地倒下。
缪宣阖了阖眼,胸膛里涌起一股涩意,他捂着嘴唇又咳嗽了几声,血腥味呛得他头疼,而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,卫景桓的血条又往下滑了一截,这预兆着他即将死去。
小系统焦急地喊道:【哥!快去收头——残血死掉就不算数了,赶紧补刀!】
缪宣愣了愣,随后无奈地笑了,他单手撑着城墙,再次擦去嘴边的血迹,一步步靠近了垂死的卫景桓。
唯一令缪宣没料到的是,此刻的卫景桓竟然是神智清醒的,他虽然已经丧失对躯体的控制能力,但他仍旧大睁着双眼,直视着苍穹上的日晕。
小系统松了口气:【还活着,太好了还活着,我们快趁热收头!】
缪宣当然听到了这话,但他只是望着这个世界的目标一,久久没有动弹,这让小系统不禁催促道:【哥快了解他!虽然用不了技能,但我们还有匕首,再不动手,等他死了就来不及了——】
在小系统焦灼的声音里,缪宣终于动了,他摸索着腰际,但却并不是为了匕首,等到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时,这才对系统道:“你说的没有错,可是,我不想杀他。”
【哥?你说什么?!】小系统一愣,随即完全不能理解地追问,【不杀目标一的话,我们这一次的任务不就失败了吗?为什么要放过这个目标一呢!难道我们要再等下一轮——】
等不到了。
缪宣很清楚这一点,假如他放过卫景桓,又不愿意使用复活甲,那么他必定无法完成这个世界的刺杀。
“那又怎样,我难道是输不起吗?”缪宣笑了笑,“那就失败好了,反正我不想杀他——卫景桓也好,宣嘉也罢,哪怕是霍聿怀,我都不想。”
【怎么这样啊——】小系统抓狂地挠着脑袋,【难怪呢!我一开始就很奇怪,秒哥你完全没有必要去劝降目标一的,他和我们是不同阵营啊,但你却一次又一次地挽留,难道一开始你就是这么想的吗?】
“那倒是没有。”缪宣很诚恳地道,“这个决定是这两年才有的,在‘先登’踏上雁门关的时候,我也只产生了一个大概的念头。”
小系统都要急哭了:【那和目标一打这一场又是为什么呀,这不是白打了吗?】
面对这样的小系统,缪宣竟然很不道德地笑了:“嗯,阵营不同么,我既然继承了大祭司的身份,总得继承这个责任的。”
听了这话,小系统重拾一丝希望:【那我们用复活甲吧,反正目标都是会转移的,我们等后头那一批好不好?说不定就有讨厌的坏人呢!】
缪宣轻轻地摇了摇头:“不,不论目标改变几轮,他们的本质都不会变化,这个世界就是在逼迫我做出选择,而我没有取巧的余地——”
“义士是杀不完的,英雄是死不尽的,在彻底地消亡之前,一个民族的脊梁是不会坍塌的,星火传承,这条道路注定没有尽头。”
小系统怔怔地听着,半晌后才问:【哥,假如你连胜利都不想要的话,你到底想要什么呢。】
“我想要什么……”缪宣认真地想了想,温柔又坚定地道,“我其实也没什么想要的,我只是担心,我会在这条漫漫长路上丢失最重要的东西。”
这么说着,缪宣忍不住仰头望向天穹,那散开的云层又有了合拢的趋势:“这个世界是文明之间的倾轧,我就在时代浪潮之中,见到了天命注定般的未来。但我又见到了熊熊燃烧的烈焰,我从不知道一个文明的余晖会有这样强烈的力量,不论是对命运的抗争,还是对精神的传承……”
“我想了这么多年,仍旧不知道什么是对错,我甚至都辨不出什么是非了,既然如此——既然我不想、也无法去熄灭这火焰,那就让我也投身其中吧。”
小系统听得似懂非懂,但也慢慢接受了这个选择,他耷拉下脑袋:【那不就要输了吗……我们从来没有输过,输了一局会付出什么代价啊……】
“这就是我的选择。”缪宣在卫景桓的身边缓缓蹲下身,对着脑内的小系统道,“寻道证道,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,假如我真的错了,那就先撞到南墙再说。”
寒冷刺骨的雪地里,卫景桓的眼前不再只有清清凛凛的天空,而是多出了一道人影。
不知何时,霍埃兰勒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,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,他们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此刻只看谁能多蓄一口力气。
这就是了结了吗?
卫景桓的心底隐约升起了些许不甘和悲凉,他终归是没能战胜强敌,他听到了敌军集结的鸣鼓,这些从北方而来的满族即将踩过他的尸体,杀害他的同胞……
虽然比起其他的靼人,死在霍埃兰勒的手中似乎要更加能让人接受,但杭京中的百姓呢?他难道连这最后的血脉,都守不住吗?!
也就在卫景桓万念俱灰的时候,缪宣在他的身边缓缓地跪坐了下来,他确实拿出了刀,只是这武器仅有巴掌大,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晕,如冰霜冷冽,似月光柔和……
没有人不认识它的,这是狼刀,霍埃兰勒闻名草原的白银狼刀。
卫景桓怔住了,他的心底浮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——
“我输了。”缪宣双手托着狼刀,轻轻地放到男人的胸口,就放在那破碎的护心镜上。
他轻声道:“卫景桓,你是个英雄。”
卫景桓好半晌没有回过神,而等到他反应过来之前,他已经颤抖着手,抓住了这人生中的最后一件战利品……
也许也是最美丽的一件。
在干脆地认输后,缪宣也就不再把狼刀放在心上,太过虚弱的身躯无法再坚持,他只能靠在身后的城墙上,仰头望着天空,仍由寒风扑面而来。
这个世界终于要结束了,而霍埃兰勒的结局,大约会像是乌云雅达一样,随风逝去吧。
风声也好,人声也罢,天地之间竟然像是失去了声音,只剩下两个垂死的男人,在吞咽着最后的气息。
天空似乎有黑影掠过,在高空盘旋,缪宣不知道那是不是鹰,但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什么生灵,胆敢在这时候投身苍穹、搏击风雪。
一片宁静中,卫景桓突然轻声问道:“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向你投降,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地来问我?”
缪宣:“万一你答应了呢。”
卫景桓怔然许久,这才道:“谢谢”
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,缪宣继续抬头望着漫天的飞雪,卫景桓则握紧了手里的银刀,那两个四四方方的汉字在此刻就烙在他的掌心,明明是冰冷的金属,却又似乎带上了炽烈的温度。
这是胜利,荣誉,以及那个重逾千钧的、拢阔了数万性命的承诺。
“霍埃兰勒……宣懿……”卫景桓突然唤道,“你走吧。”
缪宣有些没听明白:“你说什么?”
“你不该留在这里的,这里不适合你,你这就离开吧。”卫景桓的声音越来越轻,“去那些远远的地方……回草原去……回最洁白的雪山上……你不该是他们信奉的白鹿,你应该像鹰一样,远远地,高高地,飞到天上去……”
这真是一个再诚挚不过的祈愿,缪宣却听得恍惚,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,他怔怔地望着积雪的地面,鲜血已经染红了这里,又被无穷无尽的冰霜冻结,暗淡而凝重。
“而我要永远地留在这里。”卫景桓几乎只是再翕动嘴唇,但缪宣却听了个清楚明白,“我就算死了,也要扎根在这里,看着……看着这片土地……”
又不知过了多久,天地间残存的喘息已经消失不见了,缪宣迟钝地意识到了这一点,他这才低头望向卫景桓的面庞,却见飞雪纯白,落在男人青灰的面庞上,覆住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眸。
死去的尸骸再也融化不了雪花,银甲也被血污沾染,只剩下那枚银色的小刀,仍旧泛着淡淡的辉光。
缪宣扶着城墙站起身,头顶的天空又被阴云笼罩,那乍然一现的烈日光晕就好像一个百日梦影,大梦醒后,又是无穷无尽的凌冽寒冬。
风雪飘扬中,似有嘹亮的啼鸣割裂天际。